门上一把锁,以及我越来越无处安放的乡愁

门前的桐子树越来越壮

栀子花在次第开放

大门紧锁

门口几小堆鸡屎早已干硬

我没有进屋

因为里面空无一人

在门口转了转

我就跟它道了别

不久前,带父亲回老家做痔疮手术。陪他住院期间,我抽空回了一趟塆里。在进塆的路上,几乎没遇见熟人。我直接把车开到自己家门口。家里大门紧锁,门口的蒿草才拔了一个月(五一回家时才拔过),又开始长了出来。凄清冷落的家,让人不胜悲凉。我没有钥匙,也不想进屋,在家门口转了转,便悻悻地离开了……

家里的大门,是去年12月26号开始锁上的。那天,我匆忙赶回家,接上父母亲到武昌火车站,乘当天晚上的火车到了广州,然后一住就是半年多。我们仨离家的那一刻起,家里的大门便锁上了。芊芊还在浠水读书,每个月会放几天假。我担心她一个人回家住害怕,叮嘱她放假去李竹林塆的大姑妈家住。但芊芊习惯独处,仍然回家住得多。

我至今没有问过女儿芊芊,她一个人回家面对大门紧锁时,心里是个什么滋味。但我却清楚地记得,我在她这个年纪甚至更小的时候,面对家里门上一把锁时内心的感受。

在我的少年时代,我是很讨厌放学回家时见到门上一把锁的。

门上一把锁,就意味着母亲不在家。母亲不在家,首先我心里会空落。父亲长年在县城打工,我一直跟着母亲在家生活,对她十分依赖,回家见到母亲我心里才踏实。其次,母亲不在家,家里一定是冷锅冷灶无现成的东西可吃,这会让饥肠寡肚的我失望。

1987年,我家从老塆搬到祠堂坪,新盖三间红砖瓦房。正中堂屋的大门,是两扇刷了大红油漆的木门。大门上方是花窗,花窗上插有一排钢筋条,并镶了一块透明的花玻璃。日光和月光都能从花窗透进堂屋。这些亮光和屋顶亮瓦采来的亮光一起,给堂屋增添了亮度。两扇门板上,各有一个门环,门环锁上后,两扇门中间会留出一道门缝,门缝的下方可供家里的鸡狗钻进钻出。

尽管回家时看到门上一把锁,我会感到空落和失望,但我不会傻等母亲回来,因为我有办法进屋。我早就发现自己瘦小的身躯能轻松地进入门缝,当然不能像鸡狗一样从下方进入,而是上方,因为那里有个立体三角形的空隙。我先用双手抓住门缝两边的门沿,然后用双脚踩着门板往上蹬,直到踩在门环和锁上,身子再慢慢上移,并将头部和上半身轻轻塞入门缝上方。再用双手抓住门头花窗上的钢筋条,让下半身也塞入缝隙。整个人都进入缝隙后,我将双手从钢筋条上松开,同时身子轻轻一跃,跳进了屋内。这整个过程,在我多次的翻越之后,变得十分地流畅。

翻进屋内,我先把厨房后门的倒栓打开,这样就可以从后门自由进出屋里屋外了。然后再打开厨房的碗柜找吃的。碗柜里一般都会有母亲留下的剩饭。我就先把剩饭倒进锅里炒热,然后把饭中间拨开,舀一勺猪油放在中间,又打个鸡蛋在上面,再用锅铲把鸡蛋和猪油捣碎,最后将饭和鸡蛋猪油一起在锅里均匀翻炒。一道美味的猪油蛋炒饭就完成了。

等我吃了个肚儿圆,母亲也许从外面干完活回来了。那时母亲正年轻,才四十出头。她见到我,欣喜万分;我见到她,心里踏实。母亲晓得我是从大门翻进屋的,不会责怪我,只问我吃饱没有、要不要再吃点。也许我吃完了,母亲还没有回来,但返校的时间却到了。那我就把后门关上,直接上学去了。

1987到1992这五年,是我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中毕业,这期间,我经历过数次门上一把锁,也数次从大门缝里一翻而入。1992下半年我上了高中,每月底才放假回家住几天,不再像上小学和初中那样需要急匆匆返校;同时我也长高长宽了,挤门缝有困难。因此从那时开始,即使家里门上一把锁,我也不会再从门缝里翻进屋了。

1999年,已经长大的我离家到南方谋生,至今已二十三年。这些年中国发生了巨变,家里也发生了巨变,先是在1999年拆掉了最右边的那间瓦房,然后在旧址上右扩,盖了两联两层的楼房,原来瓦房的大门仍然保留。2016年又拆掉了左边的两间瓦房(原来瓦房的那两扇大门,跟着瓦房一起被拆除了)。然后在旧址上左扩,新盖了三联平房。平房的新大门也在正中,是新式的铝合金大门,内置暗锁一旦锁上,两扇门中间便密不透风,不再像旧大门那样锁上后有缝。伴随我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瓦房和大门,在经历了二十九年之后,终于成为了历史。

时间过得真快,一晃就是二十九年,当年那个讨厌门上一把锁的我,从少年到青年,再到中年;这二十九年时光,也让双亲从中年到了古稀。

我知道,随着双亲的渐渐老去,家里大门上锁的日子,将会越来越多。

果不其然,从2020年开始,母亲的身体状况就直线下滑。一次、二次中风过后,身体的右半部分就偏瘫至行动困难。去年12月第三次摔倒后,就连语言功能也丧失得差不多了。母亲第三次摔倒的那天,父亲来电知会我。我透过家里的摄像头,看到母亲坐在床上哭泣,她那无助的样子让我心如刀割。然后我毅然决定要将双亲接到广州居住,因为我不能让无助的母亲继续留在家乡的寒冬里!

家里大门上锁近半年之后的今年五一假期,我开车带父母亲回了一趟老家,目的是回家看看、会会亲友。到家的那天,我们先在大姐家吃过晚饭,然后再回自己家。天黑又下着雨,父亲在黑暗中摸出钥匙开了大门,然后我们草草入睡。

第二天早上起床,发现大门口已经长满了蒿草。才半年没人住的家,尽显凄清冷落。早饭后,细姐和外甥女一起帮忙铲除掉蒿草之后,大门口才又慢慢恢复了人气。这正应了家里的那句老话——屋要人衬。

离家半年了,我和父母亲决定去塆里溜达,跟邻居们问个好。塆里几乎只剩下妇女和老人,老人都是跟父母亲同龄的叔叔婶婶们,他们跟父母亲一样在慢慢变老、逐渐凋零。塆里的年轻人都和我一样外出务工了,他们有的年头出门年尾回,有的因为没有老人,干脆就是门上一把锁,几年没回。

由于时间仓促,我们只在家待了四天。5月3号离开的那天早上,父亲重新将大门锁上,我坐在驾驶室,拿起手机,拍了一张锁了门的屋,然后狠心将车子启动、加油、离开……

少年时代的门上一把锁,只是暂时地让我空落和失望,因为年轻的母亲就在家附近,过不了多久她就回来的,只要母亲在,家就充满温暖;如今的门上一把锁,则是一段时间内的凄清冷落,还好年迈的父母亲仍健在,我们还能一起回家开门进屋;将来的门上一把锁,是在父母亲百年之后,那时我仍在漂泊,便是彻底无处安放我的乡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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