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祖居处

来源:【湖南日报】

文|张雄文

晨晖裹了明亮鸟语,从咫尺间云阳山峰顶滑下来时,我正坐在花溪园庭院间把盏慢饮,像和着墙角虫儿的浅吟低唱。

杯中物并非酿泉为酒的陈酿,而是采自山间的茶。枕上听了一夜的山泉,舀一壶煮沸,冲入杯中,紧缩一撮的茶叶便徐徐舒展,似乎重回青春时光,从乌色缓缓化为金黄。茶汤先是清亮,带着林间奔淌过的本色,尔后满透山峦碧意,最终转为纯正金色,与滑落杯中的阳光水乳相融。啜一口,满嘴清气外,隐隐还有花蜜之味,似乎有寻芳蜂蝶正翩翩赶来。

此刻,云阳山乳雾渐次消隐,清秋的天空高而远,任山头无边苍翠漫漶与晕染。峡谷深处的花溪园承接四围葱碧,草木毫无萧瑟之意;隐于高树间的楼阁古雅清幽,参差陈列;引自山泉的一泓曲水沿坡势跌宕,淌入庭院中央大小池塘;池中浮萍下偶尔有蛙鸣蹦出,其声如鼓。若在盛夏之夜,蛙鸣会一声紧接一声,如一柄急促木鱼,不断敲击枕衾,直至将人催入幽梦。门外,成片古木耸出“枝枝相覆盖,叶叶相交通”的绿云,林下还有一条隐伏溪涧淙淙作响。再往前,便是似乎一年四季都姹紫嫣红的茶乡花海,花香穿透丛林,幽幽涌来。借眼前山水佐茶,我心静神逸,宠辱偕忘,一时竟有了山中神仙的感觉。

这片位于湖南茶陵的幽谧山水,曾是茶祖炎帝神农氏劳作与居住之所,也是人类最早发现茶的地方。于此烹茶啜饮,濯却心魂尘泥,裹一身幽绿,神游八极,恍惚间与茶祖对话,是最相宜的雅事。

华夏始祖之一的炎帝神农氏,历经多年干戈后,格外钟情大湖之南茶陵这片望峰息心的山水,在此兴农事、种五谷、尝百草。《神农本草经》载:“神农尝百草,日遇七十二毒,得荼而解之”。“荼”即茶,炎帝尝百草的“茶山”,亦即眼前的云阳山。有茶圣之称的唐人陆羽,在其《茶经》说:“云阳山即茶山,因陵谷多生茶茗而得名。”炎帝大难不死,还因祸得福发现了茶,后世又尊之为茶祖。喝茶这一数千年国饮,也便始于茶陵。《茶经》说到茶的起源:“茶之为饮,发乎神农氏”“茶祖于茶陵,故饮茶于茶陵始”。

炎帝得悉茶的药用功能与饮用价值,于是给自己肩头又添了一份职责——采茶茗。除了野生茶,更多茶叶也在山头陵谷间栽培起来,成为茶陵最古老的作物之一。因为炎帝,茶陵有幸成为茶之原乡,是华夏最早开发与利用茶的地区之一,唐时更居三大产茶地之一。《茶经》说:“茶陵皆产茶有名者。”陆羽还由衷称道说,湘茶首推茶陵。

炎帝后来不幸“崩葬于茶乡之尾”,化作护茶的一抔春泥,归栖鹿原陂(今属茶陵析分而出的炎陵县)。西汉元封五年(公元前106年),汉高祖刘邦怀古思远,将这片茶乡置为茶陵县,以纪念炎帝神农氏。于是,茶陵成为全国唯一以“茶”命名的县,两千余年不易。而管辖茶陵的株洲,命名与建市不过百年,从时间上考量,连小弟都称不上。

古城茶陵,不经意间承载了炎帝与茶的荣光,足以傲视天下,尽管其因拥有窥谷忘反的山水而格外淡泊,并不屑于闻达。

云阳山上下,至今多有炎帝跋涉的遗迹与流韵:洗药的山塘,种药的药垅里,将米粒从稻谷剥离的石米筛,最早卜葬的墓坑天子坑,炎帝之子少昊氏埋葬处太子坟,乡民祖辈们口口相传而来的传说……

距花溪园不远,我曾久久盘桓于炎帝居所之一——石龙里神农洞。这其实是一个毫无雕琢印痕的天然溶洞。其时,炎帝与其族群尚不能造屋,只得依穴而居,好在属罗霄山脉的云阳山天然溶洞众多,都是流水与石灰岩亿万斯年联手的杰作。听一路鸟声聒噪,沿古木蓊郁的林间小径而入,神农洞隐于小径尽处的坡上。洞口不大,仅容三两人并肩而过,门楣上有斑驳凤鸟图案,颇似古人门牌。洞内别有天地,宽敞干燥,洞壁隐隐可见烟熏火燎陈迹,似乎在无声提醒我:炎帝和他的臣民当年的确于此住过。当地老人说,在山的另一边,神农洞还有一个洞口,不过因年代久远,洞内已部分坍塌,两个洞口不再相通。

令我更欣喜的是洞外的野生茶。横柯上蔽的松树、樟树与枫树下,遍布山外难觅的矮茶,率性而长,树干不高,枝叶几乎贴着地面,叶片却照样苍碧精神,与普通茶无异。我莫名想起了《水浒》里梁山好汉王英“矮脚虎”的绰号,哑然而笑。拈一片茶叶咀嚼,涩中带甜,清味绵长。矮茶丛中,间或夹有藤茶、树茶,都是平生未见的稀有茶种,也都伸枝展叶,苍翠沉郁,似乎在极力佐证茶陵是茶之原乡的荣耀。它们的先祖,都见证过炎帝筚路蓝缕的辛劳。或许,其中便有炎帝尝百草中毒后,随手“得荼而解之”的一株。

去林外几里,是农舍错落、稻田纵横的潞水村。乡民们因先祖传说得来的远古记忆早已模糊,但村中一座神农殿凝固了不少记忆。神农殿古拙雅致,建于光绪八年(公元1881年),属硬山顶两进砖木结构。殿内陈设简陋,与一般农舍堂屋无异,像村中憨厚朴拙的老者。寝堂安设法相庄严又不失慈蔼的炎帝神农氏塑像,与炎陵县后来修建的炎帝陵大殿塑像无二致,后者或许便取法于此。乡民们应是炎帝时代初民的直系后人,承继祖辈传统,年年祭祀,香火从未断绝。袅袅青烟里,漫腾对茶祖“以启山林”的无尽追念。

捧一杯乡民递过的热茶,我似乎听见炎帝寒暄的话语……

这片茶香氤氲,淌过茶祖汗滴的山水,颇宜隐者避世。隋朝开皇元年(公元581年),隋文帝麾下兵强马壮,投鞭断流,有会猎江南陈朝之势。陈朝太常博士穆和知大乱将至,悄然挂冠,离开都城健康(今南京),寻炎帝足迹,远赴茶陵山中隐居,与清风明月相伴,或饮茶或读书,怡然而自得。后来,他又开办私塾,招山间子弟教授,诲人不倦,成为茶陵兴办私学第一人。两年后,已一统天下的隋文帝多次派人到茶陵,请穆和出山,穆和均婉言相拒。隋文帝震怒之下,下旨将他家大门用铁条封死。穆和依旧不屈,照常读书饮茶。透门窗而出的茶香,见证了差役们满脸的无奈。

穆和的傲岸风骨赢得了后人的敬重。唐武德二年(公元619年),少詹事杜淹特意为穆和立碑,刻载其事,以彰其德。明嘉靖四年印刻的《茶陵州志》,也饱含敬意记载此事。

穆和弃官归隐办学之举,与茶香一道漫溢于茶陵山水间,深深影响了无数后来者。唐大中三年(公元849年),茶陵严塘青年学子陈光问在深山创办书院,“教授生徒,里中子弟就学者数百”。同时,他也与弟子们一样三更灯火五更鸡,准备参加科举考试。唐天复元年(公元901年),陈光问以69岁高龄去尚书省应考,一举中榜,“擢第四名进士”,授秘书省正字。他像一颗腾空的星座,璀璨在茶陵山水上空,成为茶陵史上第一名进士,也让茶陵有了茶之外的另一份荣光。陈光问对官爵却并不在意,更钟情于家乡山水与馥郁茶香,很快挂冠而去,回茶陵书院继续教授,直到生命终点。

典型在前,更多私塾与书院兴办起来,如燃遍山间的点点星火。从宋至清,茶陵上规模的书院前后便达32所,私塾则村村有二三所。元代李祁《学校记》中说:“茶陵学校于湖南为盛。”《茶陵州志》也自豪地说:“宋至清代,茶陵书院之多,在湖南名列前茅,其中宋代居第三,元代居第二,清居首位。”这份荣光,与炎帝驻跸的灵气一样,嵌入了茶乡的山山水水。

书声与茶香一道弥漫,茶陵文脉也如云阳山常青松柏般蓊郁千余年。自陈光问破天荒后,至清光绪三十年(公元1904)科举废除,茶陵先后有127人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,荣登进士榜,其中两名还是“大魁天下”的状元,四人官至大学士,是当之无愧的“进士县”。

明天顺七年(公元1463年),幼有神童之誉,两次受景泰帝召见的李东阳考中进士,第二年殿试又高中二甲第一,从此步入仕途,最终官至华盖殿大学士。他柄国十八载,日理万机,却也格外钟情文学。因当时风行的台阁体卑冗委琐,他深恶痛疾,慨然提出“轶宋窥唐”,诗学汉唐的主张,以振兴沉闷的文坛。万机之暇,他笔耕不辍,写下诸多现实主义作品,形成了以他为代表的“茶陵诗派”。家乡茶陵,因他如椽之笔而刻入中国文学史册,与茶一样恒久芬芳。

被茶香熏染成长的茶陵进士们,多数如李东阳般兼济天下,也有人踏着陈光问足迹重回桑梓,与茶香里的山水相伴。清道光廿五年(公元1845),萧锦忠状元及第,授翰林修撰。天下都投来歆慕目光时,他却辞官回茶陵,“依山傍水房数间”。喝一口茶,萧锦忠吟诵道:“做个痴情汉,世事不管,名利不攀……”他犹如一片云阳山茶叶,浮沉自如。在《闲居即兴》诗中,他还不无自得说:“不是神仙,胜似神仙。”

萧锦忠的确是山中神仙,一如现在啜茗花溪园的我。

(原载《人民日报海外版》,发表时有删节。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、湖南省作协全委、株洲市文联副主席、市作协主席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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